齊建生：1934年生，抗美援朝老兵，1951年—1956年，在朝鮮參與抗美援朝戰(zhàn)爭和支援朝鮮戰(zhàn)后重建。曾擔任志愿軍322部團衛(wèi)生班長。

從青澀的少年到白發(fā)蒼蒼的耄耋老人，歲月匆匆，多少人生往事隨時光而淡忘，然而，在86歲老戰(zhàn)士齊建生心里，盡管那狂風裹挾著暴雪，到處閃著火光的朝鮮戰(zhàn)場的日子已經(jīng)遠去了，但跨過鴨綠江時的慷慨決絕、在朝鮮興高山上炮擊美機的壯烈場景以及朝鮮人民對志愿軍的深情將一生銘記。

跨過鴨綠江開赴朝鮮戰(zhàn)場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齊建生被抽調(diào)到南京特訓。六個月后，朝鮮戰(zhàn)事吃緊，炮火已經(jīng)打到鴨綠江邊，齊建生和戰(zhàn)友們接到調(diào)令，奔赴朝鮮，踏上了抗美援朝的戰(zhàn)場。

那是深秋一個靜謐的夜晚，雪花洋洋灑灑飄落在鴨綠江畔。齊建生背著二三十斤的輜重，心情十分復雜。當軍列飛奔在鴨綠江大橋上時，齊建生從車廂門縫里向外望去，前方是進入朝鮮的第一座城市新義州，可他看到的卻是一片漆黑，所到之處遍地狼藉，整座城市在戰(zhàn)火的洗禮下已經(jīng)不復存在了。此刻，他回望祖國，江對岸的安東市（今丹東市）燈火通明，那一刻，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真正理解了“祖國”這個稱呼的含義有多么偉大，體會到了祖國給他們帶來的尊嚴。

“遠離祖國的心情難以用語言描述，當時我就暗下決心，在朝鮮戰(zhàn)場上，無論是活著還是犧牲，我們都要做頂天立地的英雄。”那一刻，17歲的小伙子情不自禁地將《中國人民志愿軍戰(zhàn)歌》無聲地在心里高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wèi)祖國，就是保家鄉(xiāng)。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jié)緊?？姑涝?，打敗美帝野心狼……

踏上朝鮮土地的齊建生沒想到，很快他就經(jīng)歷了他在朝鮮戰(zhàn)場難忘的第一戰(zhàn)。

齊建生所在的志愿軍由當?shù)叵驅(qū)嶂R燈摸黑沿山路行軍，白天需要隱蔽，夜晚才能趕路，為了不被敵人發(fā)現(xiàn)，志愿軍們沿著荊棘叢生的崎嶇小道，攀登懸崖峭壁，餓了吃一把炒米，渴了塞一口雪……趕了兩夜路后，他們終于登上了興高山。

朝鮮興高山地勢險要，是抗美援朝物資重要的運輸線。敵人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憑著精良的武器和制空權(quán)，美軍時不時用遠射炮封鎖，用飛機狂轟亂炸，妄圖切斷志愿軍的軍需供給。

深秋的興高山山巔上怪石嶙峋，歪歪扭扭的樹杈上掛著晶瑩剔透的冰棱。當齊建生和戰(zhàn)友們聽到原地休息命令正準備休息時，突然一道亮光從山壑中騰起，伴隨著“吱”的一聲劃破寂靜?！皦牧?，這是敵人發(fā)射信號彈指示目標?！睅缀跖c齊建生想法同時，兩架敵機已經(jīng)飛到部隊上方。

“快隱蔽！大家進山林隱蔽！”說時遲那時快，兩架敵機已經(jīng)俯沖下來準備投彈，然而，就在此時，山溝里、密林中、洞穴旁，一支支耀眼的光束（探照燈）由四面八方直射夜空中的“飛賊”，強大的光柱織就一張巨大的光網(wǎng)，把兩架敵機牢牢網(wǎng)住，隨即，高射炮的炮彈火球般狠揍光網(wǎng)內(nèi)的敵機。驚恐的“飛賊”在中朝兩軍連續(xù)不斷的打擊下，上下翻滾做垂死掙扎，但怎么也無法逃脫。那一排排密集的火球緊咬敵機不放，像狂風，像暴雨，像閃電，像雷鳴……在憤怒的炮火圍攻中，敵機東倒西歪拖著濃煙烈火墜入山地。這壯烈的場景令大家興奮不已，激情滿懷地向打“探照燈”的勇士們，向英雄的炮手們歡呼致敬。

遠山近林防空槍聲時斷時續(xù)地響著，齊建生和戰(zhàn)友們精神抖擻地踏著微弱的星光向炮聲隆隆的“三八線”挺進。

讓人心疼牽掛的喬蓮喬西與小金順

1951年的一天，齊建生接到師部命令，帶著擔架排隨部隊到一個剛被美機轟炸過的村子搶救傷員。在清理一棟被炸塌的房子時，齊建生忽然聽到從倒塌的房屋瓦礫堆下傳來微弱的哭泣聲，他急忙叫來戰(zhàn)友一起挖，鐵鍬挖不到就用手挖，挖開廢墟后，他們驚呆了——兩個八九歲的小姐妹被媽媽緊緊抱在懷中，而她們的媽媽已死去。

這對姐妹，姐姐叫喬西，妹妹叫喬蓮。她們的父親是朝鮮人民軍二級戰(zhàn)斗英雄，在一次戰(zhàn)斗中光榮犧牲了，媽媽生前是朝鮮勞動黨黨員、村小學教師，飛機轟炸時，媽媽拼盡最后一絲氣力護住了姐妹倆。經(jīng)過二十多天的精心治療，姐妹倆康復出院，而也就在此時，部隊要開拔。出發(fā)前，齊建生把這對小姐妹送到了一家孤兒院，姐妹倆舍不得志愿軍們，哭成了淚人。

然而，讓齊建生沒想到的是，兩年后朝鮮停戰(zhàn)，在一次朝鮮歌舞團慰問演出時，齊建生一眼便認出了臺上表演二重唱的正是喬蓮喬西姐妹倆，而她們表演的曲目就叫《救我的志愿軍叔叔，你在哪？》。那一瞬間，聽著姐妹倆清脆動聽的歌聲，齊建生激動不已，往事漸漸浮上心頭。

回憶那段戰(zhàn)火紛飛的歲月，一個朝鮮小男孩的身影總是揮之不去。

那是1952年的夏天，齊建生在朝鮮志愿軍某大隊（團部）衛(wèi)生隊當指導員。一天，他去師部執(zhí)行任務回來，途徑一個密布彈坑的山坳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男孩默然佇立在一座墳墓前，小男孩痛苦疲憊的神情引起了他的注意。

“小弟弟，里面是你的阿爸基（爸爸）？”齊建生指著墳墓問。小男孩癡癡地搖頭。

“阿媽妮（媽媽）？”小男孩抬起頭看著齊建生，又看看齊建生胸前佩戴的毛主席像章，猛然撲到他的懷里……

“別哭，小弟弟！”齊建生一邊撫摸著孩子的肩膀，一邊用剛學會的朝語對他說。仔細觀察，小男孩眉目清秀，消瘦的臉頰上鑲嵌著一對淺淺的梨渦；只是衣衫襤褸，赤著腳，腳背上還有被荊棘劃破的痕跡。

齊建生將孩子帶到團部衛(wèi)生隊，通過翻譯得知孩子叫金順，剛滿十三歲。在一次美機轟炸他們家鄉(xiāng)時，金順?gòu)尣活櫼磺袚涞乖谛〗痦樕砩?。當金順從他媽身軀下爬出來時，媽媽已沒有氣息了，爸爸和奶奶也血肉模糊地倒在血泊之中……

“讓孩子先吃飽飯，再送他到當?shù)毓聝菏杖菟?。”隊長果斷地對翻譯說。金順知道要送他走，悄然淚流，齊建生也很難受，忙把自己僅有的一件換洗軍服穿在小金順身上，旁邊一個女護士從朝鮮老大娘那里要來一雙鞋子為金順穿在腳上。

臨別時，小金順突然抱住齊建生：“基文滾，阿米西（志愿軍叔叔）……”小少年哽咽著，眼里晶瑩的淚滴大顆大顆滾落，齊建生只覺得兩只腳直往下沉，真想再安慰小金順幾句，可張了張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陌生的朝鮮來客打開塵封記憶

1982年一個黃昏，齊建生下班剛到家門口，忽見一位身穿朝鮮服裝、胸前佩戴一枚金日成像章的女子出現(xiàn)在他面前，女子左手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右手拿著一封信，用中國話向別人打聽齊建生的住處。他詫異地走到女子的面前表明身份，女子聽后眼里閃著驚喜，馬上自我介紹說她叫全玉蓮。仿佛看透了齊建生的疑惑，金玉蓮將手上的信封遞給他：“這是李平宮同志的介紹信?！甭牭嚼钇綄m的名字，一段塵封記憶瞬間在齊建生腦海涌現(xiàn)——

1953年7月，朝鮮停戰(zhàn)后，齊建生所在的志愿軍部隊奉命到江原道平康郡去修建水庫。當他們到達哈主里村時，受到當?shù)卮甯刹考按迕竦臒崃覛g迎。齊建生當時是部隊衛(wèi)生指導員，住在一個老大娘家中。老大娘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兩個大兒子參加人民軍，家里還有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兒子李平宮和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女兒英子。一段時間相處下來，齊建生和老大娘一家儼然成了一家人。

一天深夜，李平宮神色慌張找到齊建生，說他奶奶老胃病犯了，痛得在炕上直呻吟。齊建生聽后背起藥箱立即隨他來到奶奶家里。經(jīng)過精心治療，奶奶的胃病很快見好。

兩個多月后，哈主里那個在戰(zhàn)時遭受嚴重破壞的水庫煥然一新，齊建生和戰(zhàn)友們又幫當?shù)卮迕裆w上住房。就在他們接到上級命令即將返回前沿陣地時，李平宮將一張他全家合影的底片遞到齊建平手里?！拔覀儧]有相片送你作紀念，這張底片請你帶到中國沖洗放大幾張，一張作為我們?nèi)宜徒o你的禮物，余下的寄給我，行嗎？”齊建平接過底片點點頭，小心翼翼地放進包里。

1956年春，齊建生轉(zhuǎn)業(yè)到安徽省馬鞍山市。安頓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李平宮沖印放大照片，不料，底片卻找不到了。焦急、愧疚像沉重的鉛球壓在他的心頭。

“文革”時期，齊建生受到?jīng)_擊，造反派搜查書籍時，一張底片從小說里抖落出，齊建生一眼看出正是那張苦尋多年的底片，他急忙揣進衣袋里。等造反派走了后，他立即去照相館把照片沖洗出來，當晚就按照朝鮮的地址給李平宮寄去了。然而，齊建生始終沒有得到回信。時光流逝，一晃許多年過去了，沒想到眼前這個陌生女子拿著這張照片找到了他。

金玉蓮被齊建生請進家后，高興地從衣兜內(nèi)掏出了李平宮給他的一封厚厚的信。從信中齊建生了解到，李平宮早已不住在原址，眼前的女子正是原址現(xiàn)在的住客，而齊建生寄給李平宮的信正是被金玉蓮收到了。熱心的金玉蓮幾經(jīng)周折，終于在西海岸一個國營農(nóng)場找到了李平宮，而此時的他已是農(nóng)場的黨委書記了?？粗鴰资昵拔邢吹恼掌钇綄m不禁哽咽：“我真想去中國看看當年給我奶奶治病、教我們兄妹說中國話和唱中國歌的齊東木（同志），可惜過去學的一點中國話現(xiàn)在已忘記了，要是你能去就好了?！崩钇綄m的話讓金玉蓮眼前一亮，與之商量后，金玉蓮便利用來中國探望姐姐的機會，帶著李平宮的期盼找到了齊建生，叩開了這段塵封已久記憶的大門。

時光在歷史的搖籃里一晃，近七十年過去了。一段段往事在齊老的眼前略過，他回憶起當年種種，不禁感慨。轉(zhuǎn)業(yè)后，他看到祖國日益強大，看到馬鞍山越建越美，他深知幸福生活來之不易。退休后，齊建生常常把這些故事講給子孫和小朋友們聽，讓他們了解過去的苦難，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記者 張令琪 余萍